昨晚,接到堂妹的電話。她說:你家的柿子樹還在,我還搭梯子上去摘了柿子。隨之給我發(fā)來兩張照片。第一張,光影斑駁,樹葉婆娑,長長的木梯一端搭在高大柿樹上,另一端戳在泥地里。一個嬌小的女子伏在木梯上摘柿子;第二張,一個個飽滿圓潤的柿子,有的淺紅,有的紅中泛出青澀,靜靜地排列在地上。
一棵柿樹,我們拋棄了她。回望別離的日子,已有40年。離開的時候,村莊沒有自來水,沒有公路,也不知電為何物。那個隱藏在大山深處的村莊,給我們留下了太多艱辛的記憶。爺爺不在了,奶奶不在了,我們迫不及待地奔向山外,似乎再沒有回去的理由。那一次的別離,就是一次干凈徹底地離開,自留地不要了,房子不要了,農(nóng)具家具,壇壇罐罐,全都送了人,因為那個地方離我們要去的縣城實在太遙遠(yuǎn)了,那些家什要搬到城里,需請人肩挑背扛,跋山涉水。用爸爸的話說,豆腐搬成肉價錢,不如全買新的。
柿樹陪伴了我的童年,留下了彼此與四季共處的記憶。
春暖花開,鵝黃的葉苞一夜之間綴滿樹枝,春風(fēng)吹過,葉苞慢慢地舒展,由淺綠而濃綠,出落成大人手掌那么大的寬闊葉片,散發(fā)出濕濕的芳香。不經(jīng)意間,花朵朵悄悄藏在了綠葉之間。很快地,小柿子從花朵里拱出來。
整個夏天,柿樹濃密的枝椏、闊大的葉片撐起蓬勃的綠蔭,柿子呼啦啦地長個兒。轉(zhuǎn)眼間,比大人的拳頭還大了。夏末,柿子沉甸甸壓彎了枝頭。奶奶摘下一些青青的柿子放在壇子里用水泡上密封。幾天之后。澀味退去,削皮生食,又脆又甜又香,滿口生津。一直以為,那是迄今為止,我吃過的最美味的水果。
初秋,柿果由青轉(zhuǎn)紅,奶奶摘下一些紅色的硬柿子去皮,有的切成片,有的切成條,有的完整,都放在瓦屋頂上日曬夜露。等到片、條曬軟水份蒸掉大半的時候,便裝壇密封,過不了多久,柿條和柿片的外面均勻地泛出一層白霜,柿子果脯就做好了。而整個晾曬的柿子,等到曬軟時,奶奶用手一個個捏癟,捏成餅子的模樣,再晾曬幾天,最后一道工序也是用壇子密封,直到泛出白霜,柿餅也就做好了。柿餅10個一組,奶奶用棕樹葉捆好,稱作一筒柿餅。柿子果脯和柿餅,喂養(yǎng)了我幸福的童年。
做柿子果脯和柿餅削下的柿子皮,奶奶也不舍得丟掉,曬干了存放在家里。那些經(jīng)年積攢的柿子皮,奶奶總在饑荒的日月里分送給鄰里鄉(xiāng)親。
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,中華大地經(jīng)歷過一場叫三年自然災(zāi)害的歲月。三年之間,人們飽受饑餓的熬煎。一個青黃不接的日子,一個城里人,歪倒在奶奶門前,已餓得沒有力氣說話,張著嘴,眼里露出乞求。奶奶知道他餓得一點(diǎn)力氣也沒有了,奶奶也知道,很多人就是這樣一歪不起長眠不醒。于是,奶奶連忙泡一杯糖水喂他喝下。那人緩過氣來,艱難地開了口:“大嫂,有沒有吃的……”。那時節(jié),吃的,是比金子還要寶貴的東西。因此,那人說得十分迫切,也十分不好意思。但我年輕的奶奶沒有猶豫,轉(zhuǎn)身拿出一筒柿餅。那人一口氣吃下10個柿餅。奶奶說,燒柴禾做飯要不短的時間,我看那個工作同志餓得急,才拿柿餅給他吃。那時的鄉(xiāng)下人,把城里人統(tǒng)稱為工作同志。奶奶還留他吃了飯。臨走的時候,奶奶送給他兩筒柿餅,一大包干柿子皮。那人要給奶奶錢,奶奶堅辭不要,那個人跪謝了奶奶的救命之恩,一步三回頭地走了。幾年之后,那人專程看望奶奶,列舉了許多報答的方法,奶奶一一回絕。那人誠懇地表示,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,他一定照辦。而奶奶,什么要求也沒提出。奶奶講給我聽的時候,已不記得那個人的名字,也忘了那個人是做什么的。
第一縷寒風(fēng)響起,吹落柿樹紅彤彤的葉子,吹軟枝頭的紅艷艷的果實。在高遠(yuǎn)明凈的天空下,柿樹脫光所有的葉子,只留下柿子紅燈籠般懸掛在枝頭。成熟的柿子綿軟多汁,香甜濃郁。但我不喜歡吃流湯滴汁的紅柿子。少不更事的我曾問奶奶,汃柿子不好吃,為什么不全都摘下來泡著吃,曬了吃。奶奶的回答充滿了溫情與哲理:紅柿子掛在樹上多好看,多喜慶。瓜落蒂熟,要是把沒成熟的果子都摘了,柿樹傷心了,來年就不結(jié)果子了。奶奶從不把成熟的柿子摘光,總是給樹留下一二十個最飽滿圓潤的柿子,鄉(xiāng)村的麻雀三五成群地飛過來,嘰嘰喳喳啄食,陪伴柿樹度過光禿禿的寒冬。正是奶奶這種博大樸素的愛,使我們一家人在大饑荒的年代免受饑餓摧殘。
寒風(fēng)吹落的柿葉,奶奶攏回家,那是寒冬最好的引火柴。經(jīng)過四季輪回的柿樹,平靜地積蓄一冬的力量,等待來年花開。
守望家鄉(xiāng)的柿樹,是奶奶新手嫁接的,嫁接的樹枝正是來自于以果實救人性命的老樹。而今,奶奶早已去了另一個世界。而她的善良與愛早已用血脈相連的深情根植于我的靈魂。
回望來路,我們一家,當(dāng)是最早離開村莊的人。我們離開的時候,還有嚴(yán)格的城鄉(xiāng)差別,有嚴(yán)格的戶籍限制。我們離開的背影,綴滿了村人艷羨的目光。及至后來,大地南傾,打工潮涌,一紙商品糧戶口,再也不是離開村莊的必要途徑。村莊里的孩子們一撥撥長大,爭先恐后地涌向山外,將蛋糕一樣松軟的土地棄之如敝屣。柿樹堅守的村莊,早已沒有了往日的熱鬧與生機(jī),和柿樹一起堅守村莊的多是老人了。曾經(jīng)繽紛了一代又一代人童年的柿子,再也沒有人有耐性變著法兒做出花樣翻新的吃食。老人們甚至沒有力氣采摘,年年歲歲,任由柿子孤獨(dú)地生長與飄落。
柿樹無言。主人家的院子里再沒有雞鳴犬吠,灰瓦屋頂一片沉寂,再沒有炊煙升起。房子慢慢坍塌了,有人在地基上種上了莊稼。
我確信,如許多年,我是忘了她了。我的柿樹,她孤獨(dú)地站在那兒,擁抱著腳下深情的土地,相依為命,不離不棄。守望山村寂寞的日月,滋養(yǎng)自己素樸身心和厚重靈魂。期待主人的歸來,一年又一年,主人家灰瓦屋頂上溫暖的炊煙模糊成遙遠(yuǎn)的記憶。而村莊,再也不是原來的模樣。
我的心被揪得生疼生疼,充滿了自責(zé)和對柿樹的疼愛。
我得回去看看她。如果生命可以選擇,我希望下輩子,自己能是一朵盛開在柿樹下的花,靜靜地開,靜靜地落,與天,與地,與我忠貞的柿樹,生死相融。(田秀玲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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