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一個心情郁悶的年份,在一個粽香彌漫的季節(jié),在一個星稀月朗的夏夜,父親去了,帶著對人世的眷戀,帶著對母親的牽掛,帶著對兒孫的不舍…… 父親去了,再也摸不到他的脈動,測不到他的體溫,聞不到他的氣息,聽不到他的教誨;再也不能為他守最后一個夜、喂最后一口水、煮最后一碗面、花最后一分錢。雖然我把他的手機裝進他的行李,雖然我再次為他續(xù)交了話費,那個曾經撥打了千百次的號碼,再也沒人接聽…… 父親去了,再也不能回來!留給我的是流不干的淚,憶不盡的情,續(xù)不了的緣…… 父親于1935年出生在銅鐘鄉(xiāng)獨石村一個貧苦農民家里,生逢亂世,歷盡滄桑。兩歲的時候,恰逢“七七事變”,日寇侵華;四歲的時候崇陽淪陷,三光政策慘不忍睹。房屋被鬼子燒毀后,無家可歸的他到處逃難,后在一柏樹巒安家,在茅棚里度過苦難的童年。 父親從1946年開始讀私塾,由于天賦聰穎,深受老師的賞識。當時有個叫王金晃的老師對他說:“如果你想報效國家、干一番事業(yè),最好還是去報考國立學?!?。于是在1950年他以優(yōu)異的成績考入崇陽中學。 1953年,美帝國主義的鐵蹄仍在朝鮮踐踏。為了響應黨中央“抗美援朝,保家衛(wèi)國”的號召,剛剛18歲的父親不顧家庭的反對毅然棄筆從戎,報效祖國,參加了朝鮮志愿軍。當時有初中以上文化的士兵是軍中之寶,于是他被編入內蒙古空軍,沒有入朝參戰(zhàn)。在部隊他勤奮好學,積極進取,熱心助人,深得領導和戰(zhàn)友信任,次年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。 后來,在部隊組織的一次籃球賽中父親不小心摔斷了手臂,被轉業(yè)到內蒙古自治區(qū)氣象局工作。在這里,他的知識正好派上用場,部隊作風充分顯現,氣象工作搞得有聲有色,不到5年便提拔為正科職干部。 1962年,正在父親事業(yè)蒸蒸日上的時候,爺爺病危,哥哥出生,家鄉(xiāng)餓蜉遍地。此情此境,讓父親悲喜交集,立即決定辭職回家。氣象局黨組書記再三挽留他:“小王,你這么年輕,又有文化,有能力,就這樣回去太可惜了,將來你會后悔的!”。父親拍著胸脯說:“請書記放心,我永遠不會后悔”。坐在一旁的局長見父親心意已決,就勸他說:“那你就等段時間吧,讓人事科把你的調動手續(xù)辦好再走”。父親謝絕了組織的關心,第二天便惜別了領導和同事。 當時一個有文化知識的干部回鄉(xiāng),可謂是地方的“香餑餑”。很快父親便成了多方“爭奪”對象,銅鐘、白霓的多名校長登門請他去教書,并承諾辦理轉正手續(xù);高堤公社黨委邀請他到譚家大隊任大隊長、支部書記。父親考慮到農村更需要他,于是就選擇在譚家大隊安居,踏上了為譚家人民服務的征途,在支部書記這個崗位上一干就是8年。 父親到譚家后,首先考慮到的是如何搞科學種田,如何搞機械化,而這些沒有文化是行不通的。于是他在各生產小隊辦起了農民掃盲夜校,在大隊里創(chuàng)辦了文化室,宣傳隊,宣傳黨的路線、方針、政策。還采取自編自演等方式唱紅歌、頌黨恩,鼓勵青年們紛紛參加,那時的譚家大隊呈現出生氣勃勃的社會主義新景象。 1964年,崇陽遭遇百年大旱,高堤河多處水源干涸,只有河心尚有一線水流,河兩岸的白路、譚家、灣頭等大隊抽水機晝夜不停,還是無濟于事,以致田地一片焦枯,就連生活用水都很困難。就在這節(jié)骨眼上,時任白霓區(qū)高堤公社社長的龐官雄同志出于袒護自身大隊利益,同意白路大隊群眾在高堤河上游攔河筑堰切斷譚家、灣頭等大隊的抽水源頭。這一不公行為激起譚家、灣頭等大隊的群眾憤怒,各生產隊隊長都發(fā)動了群眾準備跟白路大隊進行對決,雙方準備了石灰包、土炮等武器。眼看一場惡性群體性事件就要發(fā)生,幾個大隊的干部們也無計可施。在這緊要關頭,父親臨危不亂,挺身而出,找到了龐社長理論,要求拆除攔河堰,平息事端,龐置之不理。父親憤慨地說:“你身為一社之長,竟然只顧一己之私,不管他人死活,我要到縣里告你”。于是他當即寫了一要情報告呈報縣委,得到了縣委的高度重視,縣委派出20多名公安人員趕往現場,維持秩序,控制事態(tài),并責定龐社長挖堰放水,從而化解了一場血光之災。從此,附近幾個大隊的干部群眾對父親更加敬重。 在文化大革命期間,父親立場堅定不做墻頭草。為了保護一些無辜的干部,他敢說敢做,多次被紅衛(wèi)兵發(fā)難批斗,個別造反派甚至對父親拳打腳踢,四小隊的姜燦華就首當其沖。但橋歸橋,路歸路,父親從不因個人恩怨而報復人。有一件小事,至今令譚家人民難忘。有一次姜燦華兄弟倆跟吳家大屋人在中畈塘里車水發(fā)生爭端,吳家人多勢眾先動手,打了姜燦華兄弟,當時父親剛好路過此地,是目擊證人。大隊干部吳丙南同志知道姜燦華在文革中整過父親,誤以為父親要幫他說話。于是,在雙方評理時故意說:“王書記你是看見的,是姜燦華先動手打人。”父親回答說:“丙南哥,要我歪曲事實的真相,除非我媽把我生過?!本瓦@樣一句話還了姜燦華兄弟公道。點滴小事可看出父親的品質。 1970年3月,父親因區(qū)委器重調白霓農修廠任廠長,那時的農修廠有職工60多人、在白霓區(qū)是出了名的難攤子,父親上任后,注重與工人們交心談心,和工人們打成一片,分析成因,尋找對策,親自帶頭抓質量、搞創(chuàng)新,很快使企業(yè)面貌煥然一新,生產的脫粒機、磨苕機名噪一時,白霓農修廠多次獲省級榮譽,父親自然也成為白霓的紅人。1984年,父親調白霓城建辦公室任主任,為白霓的規(guī)劃、發(fā)展盡心盡力,同樣留下驕人業(yè)績。 在別人眼里父親不僅有學問、有能力、熱心腸,而且豁達大度,但在我看來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。我記事以來,父親總是默默地忙碌著,不是在單位,就是在家鄉(xiāng)的責任田里。即便是一個人靜靜地呆著,也是看看報、翻翻書,很少與我們嬉戲,很少用言語來恭維我們、鼓勵我們,來告訴我們?yōu)槿颂幨赖牡览怼V劣谫I玩具、給零用錢更是“難逢難遇”。總之,小時候感覺父親不僅“很冷漠”,而且很“吝嗇”。 當我告別了童年,面向青年時,父親對我的態(tài)度依然沒有多大改變。仍然在“吝嗇”中“冷漠”,在“冷漠”中“吝嗇”。多少次我興高采烈地告訴他我的幸事,而迎接我的是一張平靜的面孔。偶然一點獎勵也是“憐兮兮”,偶然一絲鼓勵也是“冷兮兮”。我參加工作的那天,父親仍讓我獨自打包行李,他自己站在一旁看著,臨走時才用手拍了拍我的肩,交給我一輛自行車和一身用舊的工作服,一句囑咐的話也沒有。為此很長一段時間,我抱怨父親,總認為父親冷酷,甚至懷疑有點厚此薄彼。 然而,1986年發(fā)生的兩件事讓我重新認識了父親,讓我有了刻骨銘心的記憶。4月,我因患大葉肺炎,在當地醫(yī)院治療了10多天,可就是不見效,本來就消瘦的我,已是皮包骨。父親悄悄的請了假、湊了錢,快速將我轉到了省城醫(yī)院,由于醫(yī)療技術及設備的差異,我的病情很快好轉,并得到了根治。在我住院的40多個日日夜夜,父親守著我,一天也沒有離開。由于勞累過度,父親臉色臘黃,咳嗽不止,有時呼吸也困難,但他沒有進行過任何治療,從此落下病根。我的這場大病共花費醫(yī)療藥費1200多元,對于當時月工資只有54元還要維持一家人生計的父親,壓力之大,可想而知,但他結賬時爽爽朗朗,毫不吝嗇。7月,鎮(zhèn)上為獎勵父親為企業(yè)所作的貢獻,決定給我家一個商品糧戶口指標,當時的商品糧戶口可謂“含金量”高。對這一不易獲得的獎勵父親沒有過多的考慮,而是直接上給了我。后來聽母親講,父親這是要一碗水端平:因為我為了給家庭減負分憂,成全兄妹的學業(yè),主動“犧牲”自己。突然,我明白了,父親“冷漠”、“吝嗇”的背后藏著一顆多么公正的心、一顆多么深沉的愛!這種愛是通過一種特別的方式表達出來的,是一種無聲的大愛! 從夏到秋的日子,溢滿相思的情絲,濃縮成一個個牽掛的鈴鐺,不時叮叮當當敲擊心鼓。秋風,從岸楊上刮過,油綠的樹葉悄然變黃,一片接一片地飄落。 父親已去,風范猶存。那張嚴肅的臉,那份無聲的愛,如一面鏡子,清清澈澈,照亮我的人生。(鄧雁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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